此情可否成追忆_睹物思人_海天散文

落雪的时候，会想起莪的同学黄青。　　黄青第一次来找莪的时候，莪眼前一亮，仿佛水涨船高，也陡然富贵了。　　——莪从学校出来后，天涯飘蓬，做过几个行当，都心不在焉，一事无成。莪怀念青青校园，经常梦见自己还在书声琅琅的教室里。“因为”“所以”什么的，别人说莪说话，就像在照着哪本破书念——整个一个书呆子，学生腔，到哪里能混得好？年龄却在一天天长。　　夏天的时候，跟着村上的张叔李伯驮着被子来到上海滩，在淮海路衬小工，心里的无奈，只有落日余辉下飘浮着避孕套的滔滔黄浦江水知道。莪那时身子还没完全长成，摇摇晃晃其实抬不动楼板，只能在夜里，一遍遍抚摸血肉模糊的肩膀，希望早点结痂，早点给莪力量。住在别人废弃的工棚里，双人床，爬上爬下的上铺自然是我们年轻人。倒是不寂寞，因为每夜有穿过石棉瓦窟隆的星月陪莪说话。前夜收工迟，夏月儿回家了，临别时依依不舍拜托几颗星，对莪说：去跟老校长求求情，到学校复读，参加高考。不念书，拎灰桶，抬楼板，凭你这身坯。又红着脸私密对莪说：看见你昨夜嗅着路灯下“叮叮”踱过的摩登女郎，好像有点想法，凭你现在的模样，想城里女人？　　……今夜来伴莪的，是夏月儿的表姐媛月。媛月姐圆圆的面孔鼓鼓的肚，想是怀了孕（不知道哪小子，好福气），身子不便，姗姗来迟约会一次总比一次迟，十八十九两夜，还因为莪在拌水泥，没见着面。媛月姐虽明眸皓齿，仪态万方，但最近的几次晃晃的，身子有些虚，来到莪长满白毛的石棉门口时，迟迟疑疑扶着门，好像病了。婵娟，蟾宫，冰轮，月桂……这群星光灿烂云中姐妹，名字谁起的？想必她们府上，一定付得起复读费，甭自己养活自己，少说也是耕读人家，有文化。　　唉，文化，有什么用？要么蒲松龄郁郁一生不得志，弄点狐仙鬼怪安慰自己；要么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军师张良们，又怎样呢？有的为避杀身祸，做了个孤舟蓑笠翁；传说中神机妙算的刘伯温，逃到荒蛮的福建；或者做个权力祭品苏维埃高海燕？还是红色屏风郭沫若？谁又知道他们变来变去的无奈和痛苦？至于呼酒买醉，装疯卖傻的竹林七贤，那是魏晋，倘若现在，你去试试？……人生识字糊涂始，不如埋头拎灰桶。这些缠夹不清的心思，不应该是莪和月姐儿疗伤的话题。今夜，莪月姐白衣素裙，靓丽照人，脸上生了些蝴蝶斑，人说是孕妊纹，但莪看来看去，却像个张旭的酒后狂草“答”字。　　“小黄小黄，你在做梦吗？床怎么在抖。”下铺的李伯醒了，在叫莪。　　莪没有做梦。相反，白天里，总像在梦游。莪冷得发抖，只要一有机会，就丢下灰桶站在太阳里，让冰冷的光芒似钢针穿过头顶，任额上的汗水像拧开的水龙头，但依然冷得发抖。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吃饭。莪已饿得站立不稳，但一端起饭碗，心里就聒噪，嘴里就发苦，每一口米饭好像不是米饭，而是苦巴巴掺了沙子的泥团，喉咙里像逼迫介子推出山的野火在烧，“叽嘟叽嘟”灌下去的水，像倒在长满青苔的石板上，一滑而过，一点都不解渴，依然如火烧。莪很想吃些甜的流质，或者西瓜、柑橘……没钱。差不多有十几天便秘了，“人比黄花瘦”，想起哪个能有心情弄出这种诗句，一定活得太惬意。　　“小伙子，出门打工不好过吧？”这天收了工，正颤巍巍扶着爬上床，李伯拍拍莪的背，说，“跟老板支点钱，去看看医生。”莪想哭，但老李接着的话，让莪止了泪。“不容易啊。我们老乡，在上海滩混饭吃的，有几万人，谁不是熬着撑着？出了头，做老板的也就几个，李发保，张福寿，黄青……”“黄青？哪个黄青？哪里人？多大年纪？”“天目湖人，跟你差不多大。”是莪同学无疑了。怎么会？这几年！　　淮海路上的医生大理石表情，问了莪一些时间，症状，抽出莪嘴里的温度计：“伤寒。41度”。　　摆在莪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卷卷铺盖回家，或者投奔莪同学。　　说来话长，莪和莪同学黄青性格迥异，但交情不错。说出来其实也不难为情，莪直到高中毕业，都没有发育，小逗点似的每学期坐在第一排，从课桌的平面看，勉强露出个圆圆的头，像孤零零飘浮在水面的瓢。但黄青变形金刚，人高马大，一下课胸前的两坨肌肉就跳上跳下，看一眼都哆嗦，别说摸一摸，望天鸟似的坐在每堂课都敞开着的后门口。根据莪九年寒窗的经验：坐在前面的没发育的小符号们往往成绩好，比如莪；坐在后面的一般会两极分化，要么很懂事，有头脑，霸占着班长和劳动委员之类的职，要么就是班主任特别头疼的木愣登。很不幸，黄青是后一种。黄青是班里的草头王，头发永远油腻腻亮光光一边倒（莪怀疑是抹的菜油），他除了跟女生弄一些莪六年后才懂的花样外，对男同学，则像个不可一世的暴君，乒乒乓乓，拳打脚踢，甲乙丙丁戊己庚辛，高年级低年级同年级，除了老师和女同学，个个都是他的活靶子，尤其是坐莪后面的白面书生徐正保。　　几乎每天傍晚，汽灯里的夜自习还没开始，张龙赵虎他们几个课堂上的次品，在黄青的率领下，中原逐鹿，总能捉到不断变换躲藏地点的徐正保，可怜的羔羊，又被团团围住了，“嘭 ——”东边你一拳，正保踉踉跄跄倒向西，“哌——”西边他一脚，正保嚎叫着跌向东……操场边几棵奇形怪状的刺槐，花开花落和莪都是证人。但是奇怪，正保在每次橡皮船一般的推来送去下，只嚎叫，响彻云霄，不哭，从来没有一滴泪。莪惊叹他的抗击打力！一点不夸张，黄青在两年高中里，拳打少林，脚踢武当，将全校打了个遍，只有一个人例外：莪。莪曾经晃来荡去，挂在他肩膀上，问：“你为什么不打我？”他将肩膀一塌，莪泥丸似的“扑笃”一声掉落在地。他呵呵大笑，说：“算你小狗日的有趣。”胸前半透明的背心掩映着的两坨坟包一样的肌肉，笑得上蹿下跳，像两只猢狲打架。莪私下想：这不是理由。或许正是莪长得太豆芽，经不起重拳出击，粉骨泥碎，才物极必反幸免于难。　　黄青虽然成绩差，却有两技之长——　　一是尽管他每星期六封情书不知道写什么，怎样写，誊抄时字却特别好（可能是莪愿意跟他结交的潜意识）。差不多从拖鼻涕小学起，各位恩师的口经刀切豆腐一般整齐：字好比是长裳，是给人的第一印象。莪单纯，在老师节节表扬的风中狗尾草一样飘曳着生长，哪里知道，长到青不青黄不黄的高中，有了叛逆。莪心里羡慕的，正是常常挨骂的黄青的字。不管一年级的张老师二年级的李老师还是九年级的既不姓张也不姓李后来差点儿把莪改写成现行反革命的×老师，多次称赞莪的字像钢板刻的，工工整整。恩师们可能一生都不会知道，莪自己私下里多次凝视、审视，不是孤芳自赏，反而很不乐观：就像直挺挺寿衣寿帽一个个从棺材里倒出来，散发着僵尸味，至多祇能写写灵堂前的先考先妣大人千古，或者出棺材时挑在竹枝上的“金童前面来领路/玉女。……”什么什么的。所谓有板有眼，其实就是古板，没有个性，没有神气。而黄青的字呢？笔笔是活的。在老师们嘴里，龙飞凤舞可不是什么好事。因此黄青的作业常常挨骂，有一次练习本干脆被地理老师小野鸡甩出了教室，说是花糊淡脸，不知所云。莪心里别别跳，又害怕又不服气。简单说，黄青的字不拘一格，活灵活现，像一群鲫鱼鲤鱼三文鱼在急流中争跃，碧活新鲜。莪羡慕。　　二是黄青的乒乓打得好，也没见谁教他，心情好的时候——往往是张菜花李菊芳她们胸前有点鼓的女生及时回了他的纸条——他就奖赏性地跟莪玩猫捉老鼠的乒乓游戏：要么把球抛得老高，莪要打几个喷嚏才能看见，莪要垫张小板凳两短腿爬上桌子才能接到，他说这叫“吊田鸡”；要么一记左一记右，莪老子哪里是在打球，分明是绕着半边桌子舞秋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接不到球，他说这叫“打游击”；再有，他将一只长满黑毛的疑似左手休闲地抱在胸前，另一只长臂猿似的轻轻一挑，将球挑得刚过网线，然后定定立在桌边，皮笑肉不笑看着莪。莪心急慌忙，上蹿下跳，还没来得及触到球的一根毛，这鬼东西好像拴着根橡皮条，呼噜噜反方向朝他怀里直拱，莪到哪里去捣？他立在原地，两腿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看着莪笑，笑得莪差点儿想吃乐果。但他也有心情不爽的时候，一开局就拿出杀手锏，总是拍别人脑袋的手在球拍前做了个假动作，“笃”的一声，球像一道有形的鬼魂，唏哩哩旋转着冲莪飘来，莪手忙脚乱，拿出浑身本事挥手一拍，唉！飞向女宿舍附近的草丛里了……　　“不来了，不来了，老子！”莪将球拍一甩，头缩进脖子，怏怏而走。　　“黄骆驼……嘻嘻，”他一改满脸神气，嬉皮笑脸追上我，“你看这个，这个，怎么写？”摸出几张女蚯蚓字迹的纸片。“喊我骆驼就不写！”这时也可谈点小条件——狗日的虽然从来没弄清过中心思想段落大意，但班里人人被他起了绰号。　　……可曾还需要我“望长城内外，惟余茫茫”的情书？当年，莪憟憟坐在头顶着石棉瓦片的双人床上，将往事梳理了一番，觉得已对人全无用处，于是卷卷铺盖抚着肩胛回了家。　　……　　“啊哈，什么风将黄老板吹来了？”多年不见，我们相互凝神了一番，打趣着坐下。他已不再高大，胸前猢狲一样的肌肉被一件屎黄色茄克肚痛一样包着，不知道还在不在。抽烟，喝水，海阔天空，天南地北。在神聊中，莪知道他此番回乡的两个目的：治病。造别墅。他说他这几年，头里常糊里糊涂，别人欠他的钱，过一阵就忘了，可能是神经衰弱，甚至影响了听力。莪说莪当年病在上海滩石棉瓦棚里，没好意思寻他。他就骂我，说莪看不起他，为什么不去找他？“哪里会在乎你这点小钱？别说我俩的，的交情。我那时的钱，是用蛇皮袋装的。”骂得莪感动，觉得自己真的是小器。　　这样黄青就隔三落四在莪这里坐，次数多了，莪渐渐看出了些不对劲，感觉他似乎遭了难。　　莪的感觉得到证实，是在去了趟他家后。　　他家离莪工作的单位也不是太远（现在已记不清为何而去了）。朝西门，一间屋，门口十几块断砖漫着雨滴的屋檐，其余是泥糊糊的土场和杂草，踏过草径，从墙上依稀可辫的字迹可以看出，原先是生产队的仓库：莪吃惊不小。一会儿他老婆回来了，看见家里来了客人，尖尖的下巴上两个眼珠，转都没多转动一下，脸上的表情如门口的苦楝树枝，秋天了。　　黄青来莪办公室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莪已有些为难，身在机关，比如他经常坐在面前，是叙旧好还是不理他好？有时还要下乡，或者开个会什么的，他的屁股却没有起空的意思。最头痛的是吃饭，莪不能三天两头带个人去机关食堂，去外面吧，老实说那时工资也不高，太简便了也不是待客之道……连续仨月在老婆面前谎称借给了同事。有什么办法呢？走一步看一步了。就冲他从来不打莪，莪得还他情。　　渐渐的，莪心里有了块影子，仿佛总觉得他坐在靠墙边的沙发里，有时明明知道他今天没来，也会时不时抬起头，朝墙边看一眼。有时刚刚有一丝庆幸，门口响起了脚步声……　　冬天的时候，机关里安排莪去党校学习。回来的第一天，大院隔壁小饭店的萨老板朝着莪笑。笑是一种很好的表情，莪经常想笑，往往笑不出来。但萨老板的笑有一点儿凝稠，果冻那样荡漾不开，终于，说：“黄科，好久不见了呀。”莪“嗯嗯”应着，想起已经有阵子不与黄青去他那里了。老萨接着给了莪支烟，吞吞吐吐，“这个，没多少，嘿嘿……你同学……”莪已听出了意思，心里有点不爽。老萨一张张翻着印满了油手印的一本小学生练习本，一边用计算器“叽叽”的揿，也不是很多，大致是莪没出门该付的数。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只当继续“借给同事了”。　　党校回来的第二天，黄青像装着空中定位，准时报到，同时带给莪两个消息：一是别墅造成了，邀莪去观赏。说真的，莪已没有了这个兴致，并且私下还有些怀疑（但后来的判决书上还真有）。二是他老婆已向法院起诉了离婚。　　“到我这里来办就是了。手续简单，还省下费用。”莪指指门口民政的牌子，说。　　“她知道我俩的关系，不相信你。嗯，能不能在法院帮我找找人？”说着摸出法院的到庭通知，“我的应诉书，你看……怎么写？”莪天生就是他的秘书，自小写到大，就没好气地大包大揽“我来我来！”“嘿嘿……”他拣了支莪桌上的烟，点上，不关他事似的坐墙边去了。　　下了班，莪将黄青老婆的起诉书读了四遍，越读越气。莪知道今夜睡不成了，就早早电话老婆，谎称赶政府工作报告，住办公室了。老婆意外绵羊，说，“要不要我来陪你？”莪赶紧说“不要不要。”说实话，那份不知出自何方神圣的长达八页的诉状，尽管啰里啰嗦，完全不懂得提纲挈领，但罗列的一个个花天酒地、全无责任心的事例，即使莪完全不知情，也百分之百相信！莪真的好痛苦，好痛苦……莪同情那个眼珠不转的女人。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一个女人，好端端的为什么眼珠不转？并且几乎耷拉在下巴上，就像莪难得一见读破了封面的书，里面该有多少内容啊。　　“哪个少年不钟情/哪个姑娘不怀春，　　这是我们人性中至性至纯/怎么就惨痛飞迸？”　　夜色黯淡，机关大院陵园一样寂静。走廊里，越朝前走越黑暗，尽头的几棵玉兰树影，挡住了大街上的路灯。在这个郁闷的夜里，叶子如张开的的巴掌，偶然驶过的车辆，呜咽着将它们照亮，一会儿，更黑，更浓。但是白天，无论什么季节，看起来都苍翠欲滴。每天早上，会有两只灰鸟在树丛里叽叽喳喳，买青菜还是豆腐似的讨论一番，然后扑楞楞飞出飞进。现在，他俩是不是也在幸福的安眠？今夜静悄悄……门卫老张说，是两只花喜鹊。或许真的是喜鹊，虽然莪在这大院里已经十年，难得有欢喜，更多的是，看见它们出殡一样奔忙。　　莪回转办公室，拨出手机，问黄青底线。“保住别墅，其他什么都可不要，包括女儿。”莪操！你除了别墅，除了神经病，难道还有别的？老婆你可有心上？孩子你几时问过信？你住宾馆，玩失踪，弄小姐，甚至搞出了发霉的X病，却让她们母女住在比裤裆还阴湿的仓库里，你还是人吗？恨意如掀开了窨井的盖子，一古脑冲了出来。莪恨不得立马将他揪来，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但是气归气，说到底，莪不是高尚的人。生活总提醒莪，每有一点浪漫，一点崇高、道义之类的，结局往往不妙，总要付出代价。莪已不再年轻，还有多少本钱活在精神里？房子……嗯，有了房子，莪的这个发过财的同学就好比是一团烂稻草，外面包了层花花绿绿的绣套，今后还可混个女人，好好过日子……法院莪从没交道，能认识谁？只好转里转打听到文化局的朋友，说是认识他们的一个副庭长，双人徐。　　拉关系总是先从吃饭开始。徐副庭长带三个人，朋友带三个人，如果加上黄青和莪，正好一桌。徐副庭长呼哧呼哧肚皮刚刚填进座椅，莪和他同时高叫一声：“小骆驼——橡皮船！”人生何处不相逢？得来全不费工夫。“你一只破橡皮船，嗬嗬，响彻云霄，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钻进法院？要不是老子天天在黄青面前说情，你怎么可能还活着？”“黄骆驼你还有脸说？你俩一翘一搭，把班里的女生都弄成了女人，把男生都打成了残废，我老子当年就发誓，只要不被打死，总有一天要将你们绳之以法。”我们笑着乱着，烟抽了，茶吃了，菜点了，单等我们的罪魁英雄黄青隆重登场。这时候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千呼万唤不应答——关机。　　“开吃，开吃！”莪笑着，心里想：从今往后，谁要是再问了你的事，就是狗日的！　　这年的第一场雪就像歌里唱的，来得还真是时候。有朋友邀我们全家去他的新屋吃年夜饭，其实离过年还早了点。朋友的屋座落在城郊新开发的山坡上，莪从老婆开着的车里摇下窗，雪花像见了亲人似的纷纷扑向怀里，莪看着她们，一片都舍不得抖落。　　“我的情欲大∕纷纷飘下∕缀满树枝窗棂　　唇涡，胸埠，股壑　　平原远山，路和路……”　　一带绵延的山丘，被漫天飞舞的精灵蒙住了，圆浑，纯洁，层层叠叠成莪永远不懂的函数曲线，又像一幅新鲜的古画，让人说不出的安静和冲动。呀，只需移动几步，世界竟然如此美丽！热热闹闹七八个人吃过几杯，打开朋友的电脑，想打几盘游戏，门卫打莪手机，说，有人找。匆匆赶到单位，小楼的走廊里，无声飞旋着雪花的门口站着两个，后面的黑黑的狗熊模样，走近才知道也是个人，是，是莪失踪了一阵的同学黄青。女的高个，方脸，脸上有块斑，不是梅花鹿的那种。虽然手里捏着伞，但是头发、肩上都湿了。“嘿嘿，我同学。我……老婆。”黄青两边介绍着。女人朝莪笑了笑，转身离开。　　黄青趁女人离去的当儿，提给莪一支烟（居然！）说：她在东门长木桥边开了家小饭店，丈夫在越战中光荣了，有两个小人，一男一女。不用问，是来领结婚证的了。接着黄青生怕莪像杂搭的阿公似的，打起了预防针，说那女人如何如何的勤快，对他多么多么的好，什么什么，等等等等。　　其实他纯属多此一举。凭莪多年的职业经验，门口匆匆一瞥，就看出是个好女人。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当然谁也不提以前。女人冻着个红脸进来了，落落大方，说：“黄科长，吃糖吃糖。”她将一包花花黎黎的喜糖放在莪桌上，笑得莪一点也不冷，快手快脚，帮他们填好红本本，盖上两颗章，说了几句祝福的话，将他们送出门。这次黄青也没有粘乎乎的多留。莪数出十块公本费，放进存放公款的匣子，燃上一支烟，莫名其妙，就像光棍半辈子的娘舅寻到了舅姆一样，心里有块石头落了地。　　说真的，这个女人给莪做老婆，莪也很开心：两根长辫，虽然身材高大些，但腰是腰胸是胸俄罗斯娜塔莎一样匀称，脸也阳光，天天床上一睁眼就是好晴天。貌似两个孩子负担重些，但有幢别墅。屋难屋难，我们这代人，如果不用买房，脾气会好得多。两人经营个小饭店，虽说不能大富大贵（要大富大贵做啥？）但你拉风箱我上灶，五香牛肉狮子头，反而不用像大酒店大宾馆嘴巴一抹单位签字。下了班，一家四五口天伦之乐，其乐融融，多少开心！　　两只小蜜蜂呀/飞呀飞呀飞呀，　　飞进被窝里呀/数呀数票票啊。　　莪咽 了几口唾沫。黄青啊，风光的老板一去不复返了，我们就别去想它了，从今后，老婆孩子热坑头，从头来起。有时候少年得志，未必是好事。我们只当没发过财，好吗？　　……莪在办公室呆坐了一会儿，已是傍晚，院子里个个大门紧闭，不见一个人。雪变小了，稀疏了，偶然有朵掉队的大的，似蓬松的琼花，混杂在点点小雪里，犹犹疑疑，好像在挑拣落脚点，徐徐而下。天空不再白漓漓，雾淡淡，窗里看出去，城市的西边天上有点亮，是放晴的迹象。我灭了烟，带上了门。　　……传闻了很久的撤乡并镇果真轰隆隆开始，我们城郊五乡一镇，撤的撤搬的搬，世界大战开打一般，有用的没用的纸片撒了一地……合并成一个庞大的机构。我们部门的原来的工资奖金，天狗吃月亮，被突然的咬掉一块，空缺的那块，上面给了个名目，自己去创收。于是我们几个原本在条线开会才能家盐家鸡碰在一起的同事，新办公室的椅子还没坐热，就每天胸前挂了个小牌，像注射过狂犬疫苗的狗，满街跑。　　在这以前，莪其实不知道黄青夫妇的饭店在哪里，这样，无意中就撞进了。一帮人叽叽呱呱，听说店主是莪同学，就不再另找别家，中午的工作餐就安排在这里。莪那时还年轻，太拿自己当回事，总以为他们夫妇会过来打个招呼，甚至添个菜什么的，磨磨蹭蹭饭吃到最后一口，也没见有这个意思。莪付过钱，叫黄青开张收据。黄青一边拉开抽屉，一边基本上是跟莪说，下午没生意，他在等我们吃完，去跳舞。“你老婆呢？”他没好气地答：“她？早去舞厅了。跟……”莪操！莪就不应该问。　　第二年夏天，夏天对莪来说，往往不是好运程，许多苦涩、无奈，宿命和悲伤，假如没记错，好像都发生在夏季。然而翻过夏天的火焰山，再走一段飘满落叶的小径，趔趄着活到冬天，总有开心事在笑嘻嘻等着莪。　　然而冬天，还早呢……　　这天中午，两人寻来了，贞洁牌坊似的机关门楼下，一前一后两个离开了一段距离。女的站在太阳里，这次没有带伞——虽然前年的伞因为遮挡短期丈夫头顶的风雪，自己的秀发和肩膀都淋湿了——高高的胸脯埋葬了爱情的小坟包似的将上衣撑得起了空，对莪喊：“来啊，来帮我们离。”莪刚刚打了个盹，睡眼惺松到后楼去小便，听了不是滋味，就挪动着发麻的两腿，悲哀地想：这个女人一定吃够了婚姻的苦痛。要不然，谁会神经兮兮站在大太阳里这样喊？连个称呼都不给。黄青啊……那时候，机关合并后的婚姻登记已易了人，因此黄青的第二次离婚莪没有参与，莪将他俩领进婚姻登记处，然后挂起小牌，流浪狗似的街上去了。　　后来，莪也辞出了那个大院，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尤其是关于男人与女人的那些事，总觉得自己的脑髓不够用。命运往往出人意料，不曾想二十年后，莪又四海飘蓬。从此就再没有黄青的消息。难得同学聚会，有人打听，没人知道。　　黄青同学：你去了哪里？你的神经病好点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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