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狼║猫 儿

李国仁， 笔名红狼，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

猫 儿

今年端午节那天，我开车到应龙湾给我大哥送一瓶酒去。因为大家都很忙，没有时间聚在一起过节，就把家里一瓶好酒送给他喝。就在那天，我见了跟着大哥一同出来见我的猫儿。

他矮小的身子，跟在大哥身后，真像一只猫，而他永远的笑脸恰如那天的太阳一样灿烂。一张娃娃脸，像个中学生一样，让人绝对想不到他已是一个五十余岁的男人。

猫儿姓邓，是我的老乡，也是沾亲带故的亲戚，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后期与大哥他们一起到的成都，在琉璃场沙发城做装卸工。因为猫儿生得矮小，所以在老家打小就有了这外号。猫儿并不生气人家这样叫他，反倒是开心地笑，好像自己默认了。人们也就这样越发叫得亲切，仿佛不这样叫才是对他的不尊重。

那个时候，享誉全国的成都沙发城，就坐落在祝国寺与中和场接壤的锦华大道上，几乎每天都有运载货物的大卡车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祝国寺是锦江区郊区一个自然村的村名，上百家沙发厂与居民的房舍连成一大片，形成一座单独的城池。暂住在这里和中和场的一大群装卸工，大多是来自我老家川东北农村的农民，除了我大哥和猫儿，还有黄二两、五生、建生、鼓儿等二三十人。所谓装卸工，就是从事装车和卸车的工人，所干的无非是把加工好的成品沙发，或扛或背或抬，稳稳地装到大卡车上；把从外地拉运回来的原材料从车上卸下来。无论是装还是卸，都是力气活。装或卸都是按每车多少钱计酬，平均每人每天可以挣到一百多元，一个月也能挣三四千。

忙时，天天有活儿，晚上还得加班。闲时，一两天都没事干。早先的时候，他们每个人的腰间都别了一个数字BB机，三五个一组，每组都承包有一二个沙发厂的活儿。没活儿的时候，大家便都聚集在钟老板的茶铺，或边喝盖碗茶边吹悬壳子，或打“二四六八”元的小麻将，有时为了寻刺激，六七个人围着一副麻将牌打七张，血战到底。大家聚在这里不完全是为了娱乐，而是守着一部座式电话机。突然，哪一个的BB机响了，便马上回电话，那一组的人便不再恋战，迅速结束，骑着单车匆匆赶往装车地点。

在茶铺里，他们都表现得很快乐，大声说话，大声骂人，肆无忌惮地笑，而正式工作的时候却是很认真。我曾亲眼见过他们装车的情景。一张木跳板斜搭在大卡车车厢后沿，人扛着沉重的沙发走在颤巍巍的跳板上，没有任何保护措施，每走一步都很艰难，都是小心翼翼的，汗珠子像雨滴一样落下来，砸地有声。我看着，心被揪得慌。可过后他们却笑着说，比起在农村吃的那些苦，这不算个啥。虽然，有人从车上摔下来受伤的事时有发生，那也只怪自己粗心和运气差。再说，出来打工挣钱，不吃苦咋行呢？

是啊，他们出来打工就没有想着享清闲、图轻松，目的很单纯，就是为了挣钱，用劳动获得报酬。虽然干的是苦力活，但他们平常生活都很节俭，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几个人一起合租一间屋子，生活却单独开。当然遇到某个过生日，大家也会凑在一块儿，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花个百把元乐一乐，也是值得的。但凡这种场合，猫儿却很少介入，有不少老乡暗地里说他“斗”，就是吝啬。具体说来就是他很少买肉吃，不抽烟，不喝酒，只打“一二四”元的麻将，好像他从没有请人吃过饭，也从来就没有给自己做过生。但不管人家怎样贬他洗刷他，猫儿只是咧着嘴笑。

有时候我在想，猫儿那么矮小瘦弱，怎能扛起那么庞大的沙发？因为我还从没有亲眼看见过他扛沙发的情形，但可以联想到一只蚂蚁顶着一块蛋糕的样子。但是，八年还是十年？反正是多年以后，就在人们毫不在乎他的存在的时候，我从大哥那里了解到，猫儿已在老家盖起了楼房，儿子大学也毕业了，读的是师范，现在老家当老师。

又是多少年过去了，沙发城不在了。成都城乡一体化建设的推进速度之快，是他们这一群装卸工始料未及的，或者说，他们或许压根就没有去关心城市的发展——哪怕他们实际为这个城市的发展做出了很大贡献。曾经那么多家家具企业全都搬离了，沙发城没了。如果把沙发城比作一棵树，树倒了，他们这群鸟儿也就飞了。

好像是五六年前的一天，我在中和新港花园旁边的新民路上，突然遇见了猫儿。他骑着一辆二四大的破自行车，矮矮的，见着我还是那样的笑脸。通过简短的交流，我知道他就住在这里，离我家仅百米远。我邀请他到我家去玩，他说改天空了一定去。但是，过了这么多年都没见他来过我家，我也差不多把他给忘了，直到新民路上的大片建筑物都被拆除，我都没有想到他——我以为，没了沙发城，他和其他人一样早已悄无声息地离开中和了。

直到那天在应龙湾见到他时，我才惊异地发现，这么多年他还在成都！也就是说，他在中和场至少已呆了20年了。看着他像个小孩一样跟在大哥身后，穿着好像是多年前穿的那件条纹体恤衫，脚上靸着一双凉拖，依旧笑得那么灿烂，还像过去的样子，一点也不显老。据了解，他现在就住在应龙湾，与大哥他们相隔不远，干的还是老本行。

我在返回的途中边开车边在想，像猫儿他们这些在城市里靠卖苦力挣钱养家的人，平常很少有人去关注他们。可他们并不在乎这些，只想凭劳动挣钱，从没有想过他们的劳动是在为城市建设做贡献。但事实上，这座城市给他们提供了挣钱的机会，他们也为这座城市的发展流下过许多汗水。我相信，猫儿在中和场住了这么多年，他一定从高新区的飞速发展感受到了这一点。

此时，我才想起，走的时候应该叮嘱他一句：兄弟，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