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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赫胥黎散文《良宵妙曲》

2024-04-17 14:28:24 来源:元中文学 点击:1
没有月亮,满天繁星,六月天的夜晚越发显得有生气。夜里弥漫着从菩提花丛间飘拂过来的阵阵馨香,夹杂着潮湿的泥土气味,浸透了看不见的藤蔓的绿意。周围一片宁静,但这宁静与大海柔和的呼吸合拍,织进了蟋蟀尖细的鸣叫,断续地,持续不断地加强了它自身静谧的极境。远处,有一列火车通过,象一次和缓而漫长的抚摸,带着不可抗拒的温柔,从夜的温暖的肌体上驶过。 要说音乐吗,这是一个欣赏音乐的良宵。但我这儿的音乐关在一个匣子里,象《天方夜谭》故事中被收进瓶里的精灵,只消一碰就会冲出牢房。我碰了一下这个魔术般的机械(摸黑选了一张唱片,不知道这机械会放出什么音乐),完全出于某种神秘莫测的偶然性,蓦然响起了贝多芬的《庄严弥撒曲》的《祈福》序曲,乐音飘向无月的夜空。 《祈福》。福兮福兮,这支乐曲可说与今晚相宜,与这深沉而富于生气的黑暗合拍,时而单音婉转,时而悦耳的旋律交织,时而乐音停滞欲凝,时而急速冲刺,象时光,象抑扬有致的节奏,象江河日下的生命轨道。这支乐曲仿佛是良宵的另一种形态,象花精从百花中提炼了出来。 在事物的内部,至少有时候是如此,仿佛蕴藏着一种被赋予的自在,一种神秘的赐福,由于偶然的时机或天意,我们才能朦胧地或清晰地,但只在短暂的数瞬之间,感到它的存在。(对于我来说,今宵便是这样的时候。)在《祈福》中,贝多芬传达出了这种感受。他的乐曲便是地中海今夜的化身,或者是蕴藏在今夜内部的自在安宁,或者是这种安宁滤去了一切芜杂,再经过净化而后分离出来的纯晶。 “祈福,祈福……。”和着交响乐队的演奏,合唱的歌声一再揭示这个主题,更通过一个独唱歌手在一把小提琴的单独伴奏下,深沉悠远地长段地加以讴歌。(静谧常常为孤单的心灵所感知。)“祈福,祈福……”然后乐音戛然而止,飞腾的精灵重又摄入瓶中,只听见一丝儿昆虫般的嗡声,钢针收拨时发出的刺鸣。 在学校里,当人们教我们理解英语的确切涵义时,总叫我们“用你们自己的话来表达”。譬如说,我们正在读莎士比亚的某个段落,便连同有关的注释——尤其是注释——一股脑儿地灌进我们不情愿下咽的喉咙。于是,我们这些满身墨迹的顽童,一排排坐在那儿,绞尽脑汁地把“绫罗艳衫置柜橱”转述为“漂亮的丝绸衣服放在衣柜里”,或把“生兮死兮”变成“我不知是去寻死还是活下去”。完成之后交卷,执教的老先生便给我们打分,多半按我们用“自己的话”去“表达”诗人原意时的准确程度。 他完全可以给我们打零分,既然他老是给我们布置这种愚蠢的练习,该由他自己去转述一百行诗句。除了莎士比亚本人,无论是谁,他“自己的话”绝不可能“表达”莎士比亚要说的意思。 艺术作品的内容不能与其形式分割,它的真和美看似二实则一,尽管令人不可思议。即使是一条玄奥的哲理或一套伦理准则,也同一首爱情诗一样,很接近一件艺术品。用乔依特“自己的话”来表达的柏拉图哲学不再是柏拉图的观点;同样,用比利·森德“自己的话”来宣讲的圣保罗教义,也不再是圣保罗的训导。 “我们自己的话”连用来表达其它字句的意思都难以胜任,要用来说明音乐或某门视觉艺术所具有的独特涵义,就更无能为力了。譬如说,音乐“说”的什么?几乎在所有的音乐会上,你都可以买上一张解说详尽的节目单。但问题恰好在于,解说得太详细具体了。每个评介者各有自己的说法。试想,法老的梦有多少人成功地解释过:约瑟,埃及的预言者,弗洛伊德,里弗斯,艾德勒,荣格,沃尔吉穆斯。经过不同解释,这个梦的“说法”就千差万别了。但这比不上强加于贝多芬的《第五交响乐》的分析,也比不上对《岩间圣母》、《西斯廷圣母像》所作的赋予抒情的诠释。被那些连篇累牍、自作聪明的荒唐“释义”所激怒,有的批评家公开声称:音乐和绘画除了它们自身以外,什么也不说明。它们只“表明”诸如:变调、赋格曲,色彩,三度立体形式。认为它们谈了什么关于人类的命运、广袤的宇宙之类的看法,纯粹的艺术家会嗤之以鼻,当作胡说八道。 倘若纯粹的艺术家的说法不谬,那么我们只好把画家和音乐家看作怪物,因为一个人对宇宙不持某种观点是绝不可能的,一个人不表示自己的观点(即使是含蓄的)是很难办到的。这样,画家和音乐家是不是怪物成了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了。……得出那种结论是不可避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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