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他不张扬的爱
我现在已不大记住他的样子了。
我四岁时,他猝然去世,而后经历的年月一多,我渐渐的想不起他都和我说过什么话。另外,从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一直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在我印象里,他个子很高,似乎是国字型的脸,浓眉大眼,颇为好酒,一年四季腰间常常挂着一个军用水壶,里面装着酒。有一回,他喝酒多了,跌得头破血流,翌日照旧喝酒不误。现在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是一个十分勤快的人。因为现在家里的三十多亩田地有一半是他开荒的。
他是我母亲的继父。自然也就是我的外公了。我母亲还在襁褓时外祖父就已病故了,至于,他什么时候成为我母亲的继父,我并不怎么清楚,只知他是上门的,与我外婆结婚后并无子嗣,便一直把我母亲、姨妈当作亲生女儿抚养。相比时下一些怀有“处女情节”的男人,他确实高尚多了。
他的脾气,应该也是不差的。我从未见过他与我父母争吵过什么,或红过一次脸。好多年了,我仍然遗憾着,他为什么就不能多活几年,等我,等我上学后知道写“外公”二字给他看呀——我的外公,你为什么就不能等等我啊?我在心里深情呼喊他的时候,眼睛总是有点疼。却不是烟熏的。
打开尘封的记忆,我仿佛又看到了他,他穿着布鞋,从老家屋后的青山上挑着一担木柴缓缓下山,由远及近,黝黑脸面的几道殷红血痕也渐渐醒目起来,我知道那是灌木和野草伤害了他,两三岁的我摇摇晃晃地向他走去,他顾不上卸下肩上的担子,也不急着擦把汗,只是用他有力的一只大手将我抱起来,笑着对我说,他的衣兜里有很多野果。其实,也不是什么野果,只是长在半山腰上无主的橘子、柿子罢了。
听村里的老一辈人讲,1974年寒冬,母亲嫁给父亲,花甲之年的他翻山越岭,坐船,再步行,到陌生的异乡与我父母一块过日子。大概是父母婚后的一个星期,他步行一百多公里的路,回到他早些年的家,然后灌上一水壶的酒,赶着他精心饲养的十几只山羊,走羊肠小道一百多公里,并住宿了一个亲戚家一晚,才能把他这所谓的“山羊”嫁妆送给我父母。
这事,一直使我感动不已。毕竟,早在我母亲出嫁前,他哥哥、弟弟及侄儿侄女们一直劝他去跟他们一块过日子,他却坚决地拒绝了,毅然把他半生积攒的家当留给我父母。也险些和他兄弟们撕破了脸。
我可以肯定,当年他的兄弟及侄儿侄女们一定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她不是你亲生女儿,你跟着她一块生活,以后老了绝对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不然,与我父母生活的十几年里他何以不愿回去看他的兄弟、侄儿侄女们。
他生前没有进过一天学堂,死时似乎也不曾留下什么遗言。他像千千万万的农民一样,躺在了他生前辛勤耕耘过的土地里,那些曾被他汗水浸润过的泥土紧紧裹住他的身躯。想来也安抚了他的灵魂。
我少年时代,放牛的岁月里,每次从他墓旁走过,我都会屏息静气,蹑手蹑脚,生怕自己的脚步重了将他吵醒。后来年岁大些,我每年清明节时都会给他扫墓。他老人家生前毫不张扬的爱,随着光阴荏苒,在我记忆中也愈加鲜明深刻起来。
我原以为可以一辈子给他扫墓,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只能给他扫十几年的墓。2005年我在外地读大专,秋风萧瑟的季节,他的侄儿侄女们忽然上宜州来,摸索到我家里,跟我父母说,想把他的骸骨迁回都安拉仁与他父母合葬一处。为了省事,我父母轻轻点头同意了——从此,他彻彻底底地走出我的视线了。我父母大概永远都想不到,他们当时轻轻一点头,会给我平添了无限的惆怅。我其实大一时就已计划着毕业后将他与外婆合葬一处,让他们二人朝夕相伴,生生世世在一起……然而,可惜了,真的可惜了。
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且素未谋面的舅舅、姨娘们用轿车载走“他”后,多年杳无音讯。想必他们富贵人家之前就已打定主意,要几家人老死不相往来了吧。我于惆怅中,怀着深情,写些纪念他的文字,念及他有父母陪着、并不孤独,心里略略有些宽慰。
想来,只有把他毫不张扬的爱一直延续下去,才是我对他最好的怀念方式……
(原创作者:落拓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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